2014年11月13日 星期四

黑風羅剎錄----退魔品第一

    台南中西區。佐佐木騎著黑色的125CC機車沿著西門路往目的地前進。

    炎夏。市區的道路上滿是汽機車,廢氣和人類所呼出的二氧化碳形成的熱氣流扭曲著遠方的景色。

    但是佐佐木喜歡這樣殺伐、雜沓的台南。

    在日本的國立大學研究所專攻民俗學的佐佐木,在大學時代第一次到台灣旅行後,就深深被這個島上的多神信仰所吸引。法學部畢業後,佐佐木不顧自己父母「將來會找不到工作」的勸阻,進了同一間大學的民俗學研究所,跟隨著自己曾選修的亞洲民間信仰任課教師庄屋教授。

    在碩士畢業、正在為自己將來煩惱之際,庄屋教授向佐佐木建議:
    「要不要去台灣作調查?」

    反正自己也找不到工作,與其在日本打混,不如到台灣作田野調查,寫部不一樣的博士論文。於是,在庄屋教授的介紹下,佐佐木來到了台灣台南市----這是兩年半前的事情了。


    佐佐木的黑色125轉進某條小巷後不久停了下來。佐佐木背起裝著筆電和單眼相機的背包,走到某間位在小巷裏毫不起眼的民宅前,按了門旁的門鈴:

    「喂,祐清,開門」

    民宅門上掛了個扁額,上面寫著:「無極羽林堂」。

    過了不久門開了。來開門的是個約莫二十五、六的瘦高年輕人。長相清秀卻帶點陰柔氣息。年輕人看到佐佐木沒說什麼,開了門後就自顧自地往裏面走去。佐佐木也一點客氣的感覺都沒,就跟著走了進去。

    院子裏放滿了蘭花盆栽。而過了院子後,房子的客廳裏面擺滿了各式神像,一看就知道是間神壇。進了客廳後,年輕人泡了杯即溶咖啡給佐佐木後,拿了一把香點燃,一一插在神桌上的七八個小香爐裏。

    「祐清,最近有沒有什麼好的調查事例啊?」

    「又不是連續劇還是小說,哪常有那麼多的好故事可以天天給你啊?」祐清插完香後雙手合十對著神壇膜拜,頭也沒回地說道。

    「幹」佐佐木笑了一笑。放鬆地把身體靠在客廳的木椅上。
    要是不刻意提起的話,很難讓人知道正在講話的不是台灣人。

    祐清在佐佐木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。從口袋裏拿出智慧型手機開始CHECK。佐佐木拍了拍祐清肩膀:
    「你也需要用iPhone喔?你不是用算的或是叫家將報給你就可以了?」

    「神明只負責靈界的事情,」祐清繼續端詳手機畫面:「人的問題,只有人自己能解決」

    佐佐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。過了沒多久,祐清向佐佐木問道:
    「佐佐木,你來台南多久了?」

    「來台灣兩年多了,認識你的話大概是一年半吧?」

    「喔,」祐清收起了手機,站起來為自己也泡了杯即溶咖啡:

    「你明天晚上有沒有時間?我有弟子要來問事」
    在認識祐清的一年半裏,雖然常常針對羽林堂的儀式和祭典作調查研究,但是真正要面對面觀察所謂來「問事」的民眾,還是佐佐木未曾有的經驗。

    「真的沒關係嗎?」

    祐清看著神壇上的神明,輕輕地說:
    「我們也認識一段時間了。我大概也知道你除了學術研究之外,沒有什麼其他目的,是個好人。我想也是該讓你看看我們所謂的辦事,是怎麼回事了」

    「喔」佐佐木本來想對祐清說謝謝,但是看到微笑著的祐清,不知道為什麼又吞了下去。

    黃昏,院子裏蘭花群的陣陣花香漂進客廳,和香爐裏傳出的沈香味混合成了一種妖豔、難以形容的氣息。


    第二天晚上七點半,佐佐木依約到了羽林堂,但敲門按鈴,都不見祐清出來應門。過了一會,佐佐木的手機響起。佐佐木看到來電者「鄭祐清」三個字,馬上接起電話:
   「祐清,你在哪裏啊?你不是叫我來嗎?」

   「出來巷口,我們辦事的地方在外面人家家裏,坐我的車去吧」

    佐佐木連忙走到巷口處,並沒看到祐清。停在路旁的一部黑色賓士S350搖下了車窗,裏面的駕駛探出頭來,正是拿著手機的祐清:
    「喂,上車啊」

    「喔、喔」佐佐木呆了一會,上了車。

    車子往南方向開。坐在前座的佐佐木不禁問道:
    「祐清,你開這麼好的車喔?我怎麼都不知道?」

    「你又沒問過」

    「咦~~~~」佐佐木端詳著賓士座椅的複雜按鈕,像是第一次看到新奇玩具的小孩一樣:「我可以問你怎麼有錢買這麼好的車嗎?」

    祐清輕輕一笑:「幫人辦事只要有靈的話,收入不錯的好嗎?」祐清停了一下:
    「這個你可不要給我寫到研究報告裏面去啊!」

    佐佐木搖搖手笑道:
    「不會啦!不會啦!不過如果真的這麼好康的話,我也想來學一下當童乩,替人辦事大發財啊!」

    佐佐木講到這裏,祐清突然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嚴肅地說:
    「佐佐木,真的想當這個的話,等你看完今天的辦事再決定!」

    佐佐木發現祐清好像有點不太高興,接著說道:
    「別這樣啦,我知道這不簡單的。開玩笑的」
    
    「不好笑」

    「歹勢啦」

    車子離開了台南市區,進入到了舊台南縣境內。開了大概二十分鐘,停在一間市郊豪宅前面。豪宅前兩個穿著花襯衫、一看就知道絕非善男信女的少年仔,在兩人下車後,馬上把兩人接進豪宅裏。

    少年仔們把祐清和佐佐木帶進了看來造價不凡的客廳裏。客廳裏已經坐了一對看似夫婦的男女,和坐在中間沙發、貌似黑社會大哥的平頭中年男子.大哥身邊則是另一個其貌不揚、身材矮小的男人。

    祐清看到中年男子,馬上點頭致意道:
    「村城大仔,好久不見了」

    村城大仔點點頭,向兩人招手道:「來來來,喫茶喫茶。」接著馬上從桌上的老人茶組裏拿出兩個茶杯,倒滿了茶後遞給祐清和佐佐木。在遞茶給佐佐木後,村城望向祐清,手比著佐佐木問道:
    「阿這位是…」

    「這是我的日本朋友,日本國立大學的博士,來台灣作研究的。今天請他一起來作紀錄的」

    「我們這種事,讓日本朋友知道好嗎…」夫婦裏的中年女子看來有點擔心地說道。身邊的丈夫也是同樣的表情。

     在婦人說話時,佐佐木很自然地望向了夫婦。突然佐佐木瞪大了雙眼:
    「啊!」

    佐佐木驚訝地發現,婦人身邊的丈夫,肩上竟然跨坐著一個穿著紅衣、紅裙的女人,咧嘴瞪著自己詭異地笑著。

    佐佐木的驚呼,看來並沒有讓村城身邊矮小男子太意外。男子反而笑著對祐清說:
    yusei(祐清的日文發音),我知道你為什麼帶你這個朋友來了!」

    祐清也像是若無其事般,向佐佐木說道:
    「佐佐木,這位老大是平常很照顧我的村城大仔。這一位則是我的前輩海哥,跳濟公師父的」

    「啊…大仔…你好…海…海哥你…你好」

    佐佐木勉強地和祐清坐了下來,海哥哈哈大笑,往佐佐木的背用力一拍,用台語說道:
    「少年仔,卡振作咧!」
   


    「是這樣的,大概半年前起,我太太開始身體不好,看了好多醫生,也都看不出什麼原因…」

    在眾人面前,婦人的丈夫講述事件的始末,祐清聚精會神地聽著,但佐佐木只是拼命地用筆電打著紀錄稿,絲毫不敢抬頭看婦人丈夫一眼----他怕看到婦人丈夫肩上的東西。

    「大概兩三個月前吧,我和我太太的房間裏,不知道為什麼床單上開始出現奇怪的手印。本來我們以為是小孩惡作劇,後來一問,我們的孩子根本都沒進過房間,我們甚至還叫小孩們一個一個來比對,結果根本不是他們的手印。最重要的…」

    「是什麼?」祐清問道。

    婦人丈夫難以啟齒地說道:
    「那些手印,是沾屎粘上去的…」

    「喔…」祐清和海哥聽了之後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,佐佐木則倒抽了一口冷氣----

    他隱隱約約聽到了女人的啜泣聲。啜泣聲,是從婦人丈夫頭上傳來的。

    「祐清,海哥,你們兩個要幫幫忙,」村城大仔懇切地說道:
    「這是我的親妹妹和妹婿。他們遇到這個問題之後,我也帶他們去了好幾間宮廟了。好多人家說很靈驗的神明出駕,結果辦了都沒有效果。甚至還有一看到我妹妹夫婦,就說他們沒辦法辦的。你們兩個老師的功力大家都稱讚的,拜託啦!」

    婦人丈夫喝了一口茶,鼓起勇氣繼續說道:
「最近開始更離譜了,不止床單,連衣櫥裏的衣服都開始會沾上大便的手印。而且只沾上我太太的衣服…。一個星期前開始,我們睡覺睡到半夜,我和我太太都會被整個拉下床來…而且…」

    「而且?」聽到這裏,佐佐木的好奇心終於戰勝恐怖的感覺,偷偷抬頭----控制自己眼睛瞄不到婦人丈夫肩頭以上地問道。

    「這些怪現象發生之前的徵兆,就是整間房裏都充滿大便的臭味」

    婦人丈夫說到這裏,村城大仔金碧輝煌的客廳裏,突然開始出現了一種不協調的臭味----一種化糞池的惡臭加上屍臭的令人作噁氣息。

    佐佐木簡直嚇破了膽,心裏暗罵自己幹麼嘴那麼賤。

    海哥看了看祐清,笑著說:
    「yusei,辦事的時候到了」

    祐清點點頭,伸手把佐佐木緊縮著的頭抬了起來說話:
    「佐佐木,你不是要看我們辦事嗎?我知道你看得到,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帶你來的!」

    佐佐木根本不敢正視前方,但是頭被祐清抬了起來,紅衣女子自然就進入了自己的視界裏----紅衣女子身上的紅衣、紅裙沾滿了污物,表情淒厲的臉上,掛了兩條紅色的血淚線。接著,祐清和海哥閉著眼睛,嘴裏不斷喃喃自語,像在念著某種咒語。沒多久,海哥的身上,竟然出現了一團白霧。白霧慢慢地凝結成形,隱隱約約地和海哥的容貌重疊,出現了穿著古代僧袍的人形影像。而祐清週圍則是燃起了一團像火焰般的氣流,慢慢地,氣流中出現了一個長相凶惡、就像毀了容一般的武將裝扮人物,武將作出了像是格鬥的架勢,似乎準備保護祐清。最讓人不解的,是在場除了海哥和祐清兩個當事人外,似乎只有佐佐木看得到這些景像。但是研究台灣民俗的佐佐木知道,海哥身上的靈,正是所謂的濟公禪師。而祐清身上的影像,則是台灣鮮有寺廟作為主神,但普渡時卻經常出現的所謂大士爺。

    「來者何人?你為何要作孽危害善良弟子?」海哥的說話腔調變得極為低沈,已經不是他自己的聲音。

    「我恨…我恨啊…」紅衣女子開始放聲哭泣,空氣中傳來陣陣的惡臭。

    「人鬼有際,不得作亂!」海哥身上的濟公氣流突然發出光芒,接著從海哥身上跳脫,用手裏蒲扇一記打向紅衣女子。但是紅衣女子竟然接住了這一擊,而且張開血盆大口往濟公頸間咬去。濟公被紅衣女子纏住,不斷發出怒吼,而海哥也緊閉著雙眼,額頭上滿是汗珠,神情極為痛苦。眾人見此情況也不知所措,佐佐木緊張地向祐清說:
「喂!祐清…」

    祐清卻只是搖搖頭,示意佐佐木靜觀其變。

    濟公好不容易擺脫了紅衣女子,跳回到了海哥身上,濟公的氣團看來極為狼狽,海哥也是氣喘如牛。紅衣女子再次咧開大嘴尖叫,從懷裏拿出了一塊像是金牌的金色物體。

   「閻羅令?!」祐清驚異地說道。佐佐木急忙問:「那是什麼?」

    祐清沒有回答佐佐木,逕自向海哥問道:
    「師父,這個女鬼有閻羅王發的令牌,表示她不是偷渡出冥界,而是受陰間允許到陽世的!」

    海哥搖搖頭用濟公的音調回答:
    「難怪這個女鬼這麼強悍!難道她有什麼冤情?」接著海哥向紅衣女子說道:
    「妳有什麼冤屈,快說!看我們能不能幫妳解決!」

    紅衣女子尖聲怪叫:
「這個男人是我的!所以我要那個女人死!讓他知道我的痛苦!」

    「看來這個女人仇恨很重,我看讓他到我身上,和當事人講講好了!」祐清向海哥說道。海哥露出擔心的表情,不過祐清卻笑道:
    「師父請您安心,我有大士爺護身,諒她再怎樣也沒辦法作怪!」祐清接著伸出右手往紅衣女子一招:
    「到我身上來,妳有什麼事情直接和當事人說!」

    紅衣女子先是遲疑了一下,接著就從婦人丈夫身上一躍,跳到了祐清肩上。祐清身上的大士爺馬上轉身朝向祐清,用手上的武器指向肩頭上的紅衣女子,像是要防範她隨時作出什麼危害動作。

    祐清閉起眼睛。不久之後,張開眼睛的祐清,看到婦人丈夫,便掩面哭了起來----祐清的聲音已經完全變成女人了。
海哥用濟公的聲音示意婦人丈夫:「你快問她是誰,有什麼目的!」

    婦人丈夫用止不住發抖的聲音,勉為其難地問:
「你…你是誰?你…你到底…想幹什麼?我…我們有害你嗎?為什麼…為什麼要這樣?」

    「啟智,你不記得我了?」祐清抬起頭來,用女人的聲音向婦人丈夫說道。

    「你…你是誰?怎麼知道我的名字?」婦人丈夫的聲音中,恐懼中夾雜著驚訝。

    「我…你忘記我了?你…你竟然忘記我了?哇…」祐清開始大哭,而且哭得極為淒慘。讓身邊的佐佐木開始除了恐怖之外,竟然開始有點同情這個鬼魂了。

    「對不起,對不起!」啟智離開椅子,就這樣跪了下去:
「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誰,但是請你不要危害我的太太!我真的很愛她,我作什麼都可以,你要我死也沒關係,就請你不要傷害我太太!」

    祐清勉強止住了哭泣,像是要極力保持冷靜地說:
「好,你不知道我是誰?在你房間裏衣櫥下的第三個抽屜,裏面有本紅色的筆記本,你去看看第五十三頁,就知道我是誰了!」紅衣女子接著轉頭向海哥說:
    「濟公師父,我身上有閻羅令。如果他們不能讓我滿意,我就帶他們走!」


    海哥身上的濟公表情變得極為為難,紅衣女子說完話後,離開祐清身上,又回到了啟智肩頭。

    經過一番折騰後,海哥向大家說他身體極不舒服,就先離開現場回家,之後由村城和祐清、佐佐木在村城家門口目送啟智夫婦離開。佐佐木看著夫婦的背影,和啟智肩上的紅衣女鬼。

    在夫婦上計程車前,紅衣女鬼對佐佐木咧嘴一笑。
佐佐木又起了一次「雞母皮」。看著渾身不自在的佐佐木,祐清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小孩般微微一笑。


    兩天後的下午,羽林堂。

    佐佐木和祐清兩人在正廳裏喝著烏龍茶。佐佐木就算來了台灣兩年多,還是搞不清楚烏龍茶的泡法。但他卻極享受在羽林堂和祐清兩個人喝茶的時間。

    「喂,祐清」

    「幹麼」

    「你那天是故意帶我去要嚇我的吧?」

    「是你自己一直在講說有時間要去看人家怎麼辦事的啊?」

    「看到那種東西有誰有心情調查啊?」

    祐清笑了笑,點了一根煙交給佐佐木,佐佐木接過煙,但是臉上還是等著祐清回答的表情。

    「那就不是我的問題了啊」祐清又點了一根煙:

    「因為在這段時間裏,我發現你有和我們某種相同的特質。而且你不像另外那些接近我們的人,都是因為利益和想利用我們的能力。你是我可以信任的人之一」

    「喔,」佐佐木頓了一下,突然又像想起什麼般地問:
    「祐清,那天你不是被那個女的附身嗎?」

     「是啊」

     「那時候你是什麼感覺啊」

    「哈哈哈」祐清又喝了口茶:「比起這個,你不會更想知道那個紅衣女鬼是誰嗎?」

    「不要轉移話題啦」

    「嗯…」正當祐清要回答時,祐清的手機鈴聲響起。祐清看了看來電者後接起了電話:
「是、是、是,嗯、嗯、嗯…原來如此…,好好,沒問題。是、是、再見」

    掛了電話,祐清對佐佐木說:
   「喂,佐佐木,知道那個女的是誰了!」

   「然後呢」

    「今晚要去那對夫婦家,你要去嗎?」

    「ㄟㄟㄟㄟㄟ!!!!」

    祐清笑了笑,露出潔白的牙齒----佐佐木覺得這傢伙一定沒事都在刷牙。祐清用力按熄手裏的香煙:
「這樣你就不敢去的話,真的可以當個稱職的研究學者嗎?」
佐佐木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。



    S350在台南下班尖峰時間的車河裏緩緩前進。開車的祐清身邊,坐著一臉無奈的佐佐木。祐清看來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愉快,大概是因為看到佐佐木雖然千萬個不甘願,卻又不願放棄大好調查機會而掙扎不已的樣子覺得好笑吧。在車裏祐清開始說明電話裏的內容:
「村城大仔的妹婿回去之後,照著那個女鬼講的,真的在家裏找到那本筆記本了。原來那本筆記本,是他以前在台北工作時寫的日記,時間久了自己都忘了」

     苦瓜臉的佐佐木沒有回話,祐清繼續講了下去:
「原來二十多年前,他在餐廳工作的時候,認識了一個女孩子。兩個人交往了一陣子,後來論及婚嫁了」

    「呃?」講到這裏,佐佐木終於開始有了興趣:
「那…那麼那個女鬼該不會是被村城大仔的妹夫給殺了還是?」

     「不知道。但是日記裏寫到說兩個人決定要結婚之後,女的說要回一趟鄉下去報告自己的父母,而村城大仔的妹婿也作好準備了。但是女的請假回了鄉下之後,就沒有再回來了…」

     「嗯嗯…」

    「兩個人都是在台北工作的,男生也從來不知道女的老家住哪裏。問了其他同事也沒人知道,那個時代又沒有手機之類的…」

    「所以就這麼斷了聯絡?」

    祐清點點頭:
「後來過了幾年之後,男的就認識村城大仔的妹妹,結了婚也生了兩個小孩,久了也忘記了這件事了…」

    佐佐木把雙手交叉在頭後,像是有點忘記了上次的恐怖經驗:
「那到底是怎麼回事,還是得叫出那個女鬼才知道了…」

    祐清歪了歪頭:「也不用叫啦,現在她應該還在村城大仔妹夫肩膀上吧?」

    佐佐木嘆了口氣----因為恐怖的經驗又被祐清的這句話叫了回來。佐佐木在心裏輕輕「幹」了一聲。



    台南市東區的一間公寓,村城大仔的妹夫家裏。

    海哥、村城大仔和夫婦兩人,還有祐清和佐佐木早已就位。

    當然,紅衣女士也早就位在啟智的肩上。

    啟智的神情看來不是很平靜,或許是因為大概知道了紅衣女鬼的身分。

    海哥喝完了啟智夫婦準備的紅茶,清了清喉嚨後說:
「好,大家準備開始吧」

    祐清在桌上準備好了四張符咒,符咒旁則放了硃砂筆。佐佐木則是準備了錄音筆、筆電和已經開始錄影的V8在桌上。佐佐木有點擔心地問祐清:
「喂,真的沒問題嗎?」

    祐清靠在佐佐木耳邊輕聲道:
「上次也講過了,女鬼身上有閻羅令。也就是說,是閻羅王准許她報仇的。因為這樣,所以上次濟公才對付不了他。我的八大神將算是冥界的刑事警察,所以這種情形我也沒有自信」

    佐佐木聽完張大了眼瞪著祐清。但是祐清和海哥開始念咒,進入了儀式。這次海哥不打算請出濟公,所以在念咒之後並沒有出現像上次般的濟公影像,而只是在祐清身邊同樣燃起了火焰,大士爺緩緩地從火焰中現出身形,圍繞在祐清身邊。

    在場所有人又聞到了那股難聞的化糞池和屍臭混雜的噁心味道。佐佐木看到紅衣女鬼從啟智肩上跳下----不像上次般的動作粗暴,女鬼緩緩地移動身體,走向海哥,慢慢地和海哥的身形合在一起。

    佐佐木望向祐清,發現祐清正輕聲地誦著經文----從祐清的嘴形,佐佐木很快地知道那是般若心經。畢竟佐佐木這麼多年的台灣研究和民間宗教知識不是白學的。

   海哥張開眼睛。祐清也停止了誦經,向眾人說:
「各位,今天我們不請師父出駕,要讓冤親借海哥的身體出來講話」

    村城大仔和佐佐木不約而同吞了口口水。但是和上次不同的,啟智卻似乎一點恐懼感都沒有,反而有點著急的神情。

    海哥慢慢地開了口:
「啟智,你想起我了吧?」

    和上次祐清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的女聲。

    啟智迫不及待地衝向海哥,握住海哥的雙手大聲問道:
「慧玲?!妳是慧玲?!」

    海哥沒有再說話,從眼睛流出紅色的眼淚。啟智把頭埋在海哥腿上大哭了起來:
「慧玲!妳…妳怎麼會變成這樣…我…我…我…」



    二十四年前。

    就像所有鄉下出身的年輕人一樣。粘慧玲在高職畢業之後,到台北尋找所謂人生的機會。就在工作的餐廳裏,慧玲認識了同樣充滿上進心、對人體貼的小伙子啟智。兩人從談得來,到互相照顧,最後相戀。出身傳統台灣家庭的慧玲,決定回鄉下向爸媽報告自己想和啟智結婚的事。興高采烈的慧玲,因為鄉下小孩特有的節儉,坐著復興號從台北回到彰化,再從彰化火車站搭了唯一的大眾運輸彰化客運,回到了彰化縣的老家。慧玲高興地向爸媽解釋啟智是對自己多好、多上進的年輕人,下次要帶他回來給父母看等等…

    「幹你娘!林北的查某兒沒那麼衰小,得嫁給外省仔!!」

    原本興緻沖沖地聽著女兒描述自己戀愛對象的父母,在一聽到對方是「外省人」之後,馬上就轉為了激烈的反對,尤其是慧玲的爸爸。當時的鄉下,嫁給外省人等於嫁給「當兵的」,是種不被本省家庭諒解的行為。而一直乖巧的女兒,卻因為一個「外省仔」而第一次對自己反抗,這更讓慧玲的父母不能接受。

    爆發家庭革命的慧玲家,全體反對慧玲嫁給一個外省人。而慧玲也覺得自己從小到大的唯一要求,自己父母卻不能接受,讓她傷透了心。慧玲決定採取激烈的行動,來表示自己的意志,也嚇嚇自己的父母。

    慧玲穿上了紅衣紅裙,連內褲都換成了紅色----在台灣的民俗裏,這是死後要化為厲鬼、向仇人復仇的咒術。慧玲全身紅色,躲在家裏位在房外、老式的堆糞式廁所裏,吞下了三顆安眠藥。

    三顆安眠藥,是根本不會致命的藥量。慧玲只想躲在廁所裏,讓家人找不到自己後開始慌張,最後在廁所發現全身紅衣、還吞了安眠藥的自己,來證明自己想嫁給啟智的意志。
躲在廁所裏的慧玲,忍受著從糞坑傳來的惡臭,希望家人趕快發現自己不見、然後開始慌張。但是三顆的安眠藥開始發作藥效,讓陣陣睡意向慧玲襲來。慧玲忍不住坐在角落靠著牆壁,開始打起盹來。

    半夢半醒之間,慧玲發現自己身邊站了一個全身髒污的小孩。小孩望著蹲坐在廁所角落的慧玲,對著她詭異地笑著。
小孩突然朝慧玲猛力一推。

     失去平衡的慧玲,上半身朝著糞池跌下。原本一個成人鑽都鑽不進去的糞坑,慧玲卻正好頭部朝下,整個人滑了進去。而並不很深的糞坑,正常情形下馬上就可以掙扎脫身,卻因為安眠藥的藥效讓她全身無力,讓她無法逃出這個惡臭地獄。
惡臭不斷從口、鼻、耳朵灌進身體裏。作噁的感覺和痛苦似乎讓安眠藥的藥效消失,但慧玲已經失去了自救的能力,整個身體開始不聽使喚。慧玲想大叫,卻讓更多的穢物灌進嘴裏。在失去意識之前,慧玲彷彿聽到剛才的小孩高聲大笑,推開門跑了出去…

    這是慧玲在陽世間的最後回憶。

    不孝。自殺。讓慧玲死後進了地獄,而且因為壽命未盡,全身惡臭的慧玲被關進了枉死城。再加上慧玲是未婚而死的女性,成了陽世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。就這樣,慧玲懷著不甘和冤屈在地獄過了二十多年。這段期間,除了飽受地獄獄吏的拷打外,還得忍受來自地獄其他惡鬼的折磨。而這二十多年來,啟智卻是不聞不問。滿懷怨恨的慧玲,在地獄向閻羅申冤希望能夠復仇----其實慧玲心裏還是希望回到陽間看看,說不定啟智一直沒有忘記自己。

     閻羅准許了慧玲的要求。找到啟智的慧玲,發現啟智不但早忘了自己,還結了婚,早就組成了一個幸福的家庭。

    慧玲唯一的希望,終於幻滅成為怨恨。她要奪回啟智,殺死那個搶走啟智的女人、甚至她的孩子,讓他們體驗她所受過的痛苦。


    聽到這裏,眾人幾乎都呆住了。但只有祐清不斷地在桌上用硃砂筆在紙上畫著難解的符咒,口裏不斷地念念有辭。此時,村城大仔突然忍不住問道:
「那,把妳推下去的那個小孩是誰?」

    附在海哥身上的慧玲張大眼瞪向村城,眼神充滿恨意,但卻沒有回答。身經百戰、外號「瘋城」的台南大哥村城,被這麼一瞪,突然感受到人生從未有過的體驗----

    想要逃開的恐怖。

    「茅廁本來就是穢氣聚集之地,」祐清突然開口說:
「而且那個推妳下去的小孩,是你們祖先因為沒辦法負擔生活,而丟進糞坑讓他淹死的小孩。也就是說,那小孩是你的伯伯!他在那個地方徘徊了七八十年,妳在那個地方穿著紅衣、又吞了安眠藥,正好讓他抓了妳當交替」

    「也就是說,她本來是不必死的?」看來身體極為虛弱的啟智老婆問道。祐清點了點頭。

    「拜託妳!」啟智的老婆跪了下來:

    「妳都已經過世了,我們會好好給妳超渡,我們現在已經有家庭了,妳冤死不是我們害的,請妳放過我們好嗎?」

    海哥突然翻了白眼開始尖叫,聲音的淒厲幾乎震破房子所有的玻璃,讓在場所有人都摀住耳朵。海哥重重打了啟智的老婆一巴掌,啟智老婆當場暈了過去。村城大仔見狀馬上衝向前去,海哥正面朝村城大仔臉部重重一掌,村城大哥立刻雙膝著地,全身軟了下去。接著,海哥---慧玲雙手用力掐住了啟智的喉嚨,像發狂般地大吼:
「你們有家庭,我呢?我就活活該死嗎?啟智,這二十多年來,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!我要你們跟我一樣!」

    祐清突然拿起桌上符咒,像殭屍片裏一樣貼在海哥的額頭上,接著對佐佐木大叫:
「佐佐木!快拉開海哥的手!」

    就在符咒上了海哥額頭後,祐清身上的大士爺隨之撲在慧玲身上----慧玲已經成了全身浮腫潰爛、身上屍水和糞尿混在一起的厲鬼模樣。佐佐木連忙上前,想要用力拉開海哥的手。

    但啟智突然推開了佐佐木,又撕開了海哥額頭上的符咒。瞬間在慧玲身上的八大神將一口氣被彈開,祐清整個人也突然朝後方猛力跌倒。慧玲的模樣變得更加猙獰,祐清急著大叫:
「佐佐木,快離開!」

   但佐佐木早已嚇呆了。被慧玲緊緊掐著的啟智,嘴裏不斷地說著:
「慧玲,是我不好,是我不好…我不知道這幾年來妳受了這麼多苦,我不應該一個人幸福…我跟妳走…但是不要傷害他們…」

    祐清也不知如何是好。原本眼前的厲鬼就領有閻羅令,擁有復仇的特權。用符咒和八大神將,也只能擋住一時的厲鬼攻擊,但這唯一的防備卻又被當事人給破壞了。就在啟智看來性命就快不保時,突然,佐佐木開了口:
「妳這樣有資格說自己由愛生恨嗎?」

    慧玲一雙滿佈血絲的銅鈴眼望向佐佐木。佐佐木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繼續說道:
「妳根本只想到妳自己吧?如果妳真的愛這個人,那麼這個人過得幸福的話,妳還有什麼怨恨?如果他真的心裏沒有妳,那他幹麼留著那本日記直到今天?妳很不幸沒有錯,但是妳愛他,就是因為他一定要給妳幸福的保證嗎?如果妳這種自私的人,閻羅王都可以讓妳報仇的話,那妳快殺了我,我要去陰間大罵閻羅王『幹你娘』啦!」

    祐清不是被眼前的厲鬼,而是被佐佐木給嚇呆了。這個日本人,到底在說些什麼?更讓人吃驚的是,慧玲竟然停止了動作,望著佐佐木。

    「對、對了,冥婚,冥婚怎麼樣?叫啟智兄娶妳的牌位,讓她太太叫妳大姐,以後大家百年了,同在那個世界作夫妻好不好?」

    在危急之間,佐佐木突然想到了過去曾在文獻上看到過的台灣民間習俗。

     慧玲看著眼前的跪著的啟智,啟智抱著自己雙腳,早就泣不成聲。慧玲身上的屍水和糞尿一點、一點的消失,最後,慧玲又回復了原來的紅衣模樣。慧玲放開了雙手,摸著抬起頭的啟智臉頰,輕輕地問:
「啟智,你願意娶我嗎?」

    啟智堅定地點頭,站起來緊緊抱住了慧玲。

    祐清也起了身,口中輕輕念了咒語,重新整理了大士爺氣息之後,把他請回火焰裏離去。祐清拍了拍佐佐木肩膀:
「老大,這次要不是你,我看請天公帝君來也沒用了!」


    在大伙恢復意識之後,和海哥身上的慧玲討論,決定要用冥婚的方式迎娶慧玲進行。由於慧玲是沒出嫁過的女性,所以必須正式到她家中提親。幾天之後,一行人開著車,由海哥身上的慧玲帶路,真的找到了慧玲家的後門----由於慧玲是自殺的不孝女鬼,所以沒辦法從父母牌位和神明廳所在的正門進去。從後門出來應門的,是仍住在老家的慧玲二哥。慧玲二哥聽了事情經過,感傷落淚之餘,自然答應了這門親事。在準備的過程中,慧玲突然經由海哥提出要求,自己要在當天穿漂漂亮亮的新娘禮服。祐清和啟智夫婦一口答應,並且決定由佐佐木代表去百貨公司買衣服。

    「什麼!為什麼是我啊!」佐佐木不滿地問。

    「海哥和我要準備婚禮儀式啊!而且這個十全十美的提案,是你提的不是嗎?」祐清若無其事地回答。

    「我…」佐佐木不知道為什麼幫忙解決事情的自己,還要擔這種屎缺:
    「那我怎麼知道她喜歡什麼衣服啊?!」

    「錢對方會給你,」祐清和海哥看來一臉不懷好心眼地笑道:
    「反正到時候你就是會知道就是了!」


    有點覺得上了賊船的佐佐木,在幾天後自己到了台南新天地百貨公司。到了女裝部門之後,佐佐木馬上就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知道慧玲喜歡哪幾件衣服了----

    佐佐木又聞到了化糞池的味道。而且在整層樓裏,只有自己走過的地方才會發出臭味,在其他人看來,就是佐佐木帶進來的屎味。佐佐木趕緊找齊了沾到屎手印的衣服,快速結帳後,在背後專櫃小姐的吃吃笑聲中離開百貨公司。

    馬的,難怪祐清自己不來。


    幾天後的下午,羽林堂裏。

    祐清和佐佐木桌上放著祐清泡的茶組,和佐佐木買來的友愛鹽酥雞。祐清看似極為滿足地吃著佐佐木帶來的鹽酥雞,悠閒地享受著台南慵懶的下午。

    「喂,祐清」

    「幹麼」

    「上次村城大仔的那件事,你有拿到紅包吧?」

    「有啊」

    「多還少?」

    「村城大仔是台南的大哥哩,紅包給得少不就漏氣了?」祐清咬著竹簽上的雞心:

    「好啦,我帶你去吃幾頓好料的啦!也看在你帶好吃的鹽酥雞來的份上」

    「幹」

    祐清拉了張面紙擦了擦嘴和手,又喝了口茶後說:

    「聽說辦完之後,村城大仔他妹妹家裏就平安無事了,」祐清刻意地喝完茶後「阿~~」的一聲:

    「而且聽說半夜還有人會幫兩個小孩蓋被子哩!」

    「沒事就好了,」佐佐木點了根煙,突然若有所感地問道:

    「喂,祐清,你有沒有交過女朋友?」

    「幹麼?」

    「沒有啦,」佐佐木抓了抓頭:
    「戀愛這種東西真可怕。有的人一生都只是玩玩,最後時間差不多到了就結婚,尤其我們日本人最多了。可是你看也有像上次那個女鬼那樣,為了一次的戀愛,就可以賠上自己的性命,連死了那麼多年都還想不開哩」

    祐清攤了攤手:
    「我就說過了,人的事情只有人能解決啊。我們這種人只負責靈界的問題,我又不是心理醫師,」說到這裏,祐清望向佐佐木:
    「所以說上次辦事,真正解決的人是你不是我啊,是你讓那個女鬼想開的!我看,你說不定真的有辦事賺大錢的天分…」

    說到這裏,客廳裏的電話突然響起。祐清起身接了電話:
    「無極靈將堂。喔,是是是,你好。……是喔?哈哈哈…是…是…好啦…我知道…別這樣講啦…好好好…再見再見」

    祐清掛了電話之後,回座繼續享受他的無骨雞塊。佐佐木問道:
    「誰啊?」

    「村城大仔」

    「什麼事?」

    祐清上半身趨向佐佐木,用手裏的竹簽比著佐佐木說:
    「村城大仔說自從上次的事情之後,他們一群人和他妹夫打麻將就每賭必輸。他說一定是因為他妹夫後面有人在幫他偷看,才會讓他們輸到脫褲子啦!他打電話來埋怨說,都是那個日本人出主意害的!哈哈哈哈」

    「………」


    府城黃昏的斜陽,照射著庭院裏的蘭花群,從剛澆完水的蘭花葉上,反射出無數亮黃色的碎金光芒。